“别的孩子躺在沙发看电视的时候，我儿子在雨中跑步做俯卧撑，别的孩子不小心摔了一跤爸爸会心疼地帮他揉，我儿子走在路上会随时警惕他爸爸在背后推他。”他相信，被抛到极端环境里，自己的儿子能因此存活得更好。
何宜德领取大专毕业证拍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文｜新京报记者卫潇雨
编辑｜胡杰校对|吴兴发
本文约5369字，阅读全文约需10分钟
12月2日，11岁的南京孩子何宜德完成南京大学自考专科学业，正式成为一名大学专科毕业生。他也成为自考史上年龄最小的大专毕业生。
何宜德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身份——“裸跑弟”。2012年除夕早晨，4岁的何宜德被爸爸何烈胜要求在雪地里裸跑，仅有零下13摄氏度，还下着暴雪。视频传到网上后，何宜德被网友们称为“裸跑弟”，何烈胜被冠上了“鹰爸”的称号。
此后，何烈胜为儿子规划的人生不时见诸媒体：4岁驾驶帆船出海、5岁开飞机、6岁写自传、7岁徒步穿越罗布泊、9岁读完小学，直到这次的专科毕业……
4岁的何宜德被爸爸要求在雪地里裸跑。视频截图
读书是这个11岁孩子目前的主要任务，不出意外的话，2020年4月，完成最后6门本科考试后，他将拿到本科毕业证。
《鲁豫有约》曾做过一期节目，将何烈胜与另一位实行“爱的教育”的父亲请到一起，现场，那位父亲问何烈胜：“他七岁就开飞机（实为5岁），那十岁能结婚吗?那以后二十岁做什么呢?”
这也是何宜德目前面对的人生难题，父亲给出的回答是，他要成为有名的企业家。
鹰式教育
在此前的媒体报道里，何宜德刚出生的时候是早产儿，体重不足四斤，光是大脑中就有四种病：脑蛋白底下、血管瘤、左脑出血、脑水肿，在新生儿的重症监护病房里待了一个多月。何烈胜每天隔着玻璃看孩子，浑身插着管子，医生说，他极有可能是脑瘫。
何烈胜告诉记者，他当时下定决心，要为孩子进行专门的锻炼。孩子从保温箱出来10天，何烈胜去超市买了个双人的塑料水桶，何宜德被丢进了30摄氏度的温水里“游泳”。
“所有的人都反对，我一个人对六个。”最后，何烈胜赢了。
何烈胜说，游泳馆的工作人员管他叫“神经病”，别的父母来了会担心游泳馆不够暖和，何烈胜只会嫌弃空调温度太高，要求把水温降到25摄氏度——一般婴儿游泳的水温是40-50摄氏度。何宜德冻得脸颊发紫，在水里扑腾，妈妈何龙会吓坏了，他个子太小，最小号的游泳圈也直往下掉，只能在泳圈里塞着衣服卡住小小的脖子。
何烈胜说，他“有一次突然联想到，一奶喂大的小狗崽，有的成了警犬，有的成了草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思考的结果是，一个接受了专门的训练，一个没有。他为何宜德制定了“鹰式教育十商培训”计划，包括体商、智商、德商、情商、胆商、逆商、心商、灵商、志商、财商。
每天6点半起床，到晚上8点半睡觉，每小时为一个阶段，给儿子的计划训练表安排得满满当当，培养情感、记忆、反应、体能等多种能力。
何烈胜的工作计划表，桌上放着儿子5岁时写的书《我是裸跑弟》。新京报记者卫潇雨摄
何烈胜还专门带着何宜德在雨天不打伞出门，在晴天提前下车好多走几公里路，练习帆船的时候，何烈胜找到教练，要求他想办法让儿子多翻几次船，最好能把他整落水，以此锻炼他的应变能力。
一段何烈胜拍摄的视频显示，何宜德4岁的时候不爱吃苦瓜，何烈胜要他“克服对苦的恐惧”，亲自下厨做一盘凉拌苦瓜，再布置何龙会炒一盘苦瓜，要求吃20片苦瓜才能继续吃饭。何宜德板着脸，实在不愿意动筷子。
何龙会心疼儿子，端起来苦瓜就走，何烈胜再把苦瓜端回来，强调着“苦瓜对身体好。”两个人吵了半个小时，最后，何宜德吃了20片苦瓜。
妻子何龙会觉得他是“带儿子找罪受”，而何烈胜对此感到骄傲，“别的孩子躺在沙发看电视的时候，我儿子在雨中跑步做俯卧撑，别的孩子不小心摔了一跤爸爸会心疼地帮他揉，我儿子走在路上会随时警惕他爸爸在背后推他。”他相信，被抛到极端环境里，自己的儿子能因此存活得更好。
今年十月，看了电影《攀登者》，何烈胜突发奇想，提出来要带着儿子登珠峰。于是，他规定11岁的何宜德每周两次、每次十公里跑，争取要50分钟内完成。
何宜德的表姐桂甜甜告诉记者，何宜德往常的训练是3公里跑，她劝何烈胜慢慢来，先从五公里开始尝试，何烈胜说，“加个两倍问题不大。”妈妈何龙会来学校，看见何宜德“可怜死了”，衣服湿透，满脸都是汗。
何烈胜为儿子记录跑步成绩，精确到秒，如果跑得慢了，会跟在孩子后面催促。新京报记者卫潇雨摄
加速成长
拿到了专科毕业证，何烈胜没给儿子放假，何宜德继续在一间20多平方米的教室里学习，准备明年1月的本科考试。爸爸为他选的专业是人力资源管理，共15门，目前已通过9门课程，按计划最快2020年4月份考完全部课程拿到本科毕业证。
虽然已成为大专毕业生，但何宜德名义上还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他之前直接从二年级跳到六年级，现在年龄不够初中，所以一直在六年级，每年换一回班。
何宜德的书包，上面写着“说到做到雷厉风行”。新京报记者卫潇雨摄
每周，何宜德回学校上几堂课，大都是美术、音乐和自然。语文，数学，则是何烈胜找了老师，让何宜德在家看课本学的。
何烈胜对学校的教育不满意，一次小学数学考试，何宜德拿了61分。其中有一道题：一堆箱子的总体积是30立方米，一个箱子是6立方米，请问有几个箱子？
何宜德在题目下写：6×5=30，换来一个大大的叉。他在下面认真地抄写了正确答案：30÷6=5
何烈胜生气了，问何宜德，“为什么要改正这一题？”他觉得儿子的算法完全没错，推理过程相反，得出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后来，他告诉何宜德，考试及格就好，“剩下的能考多少是多少，不强求。”61分他已经很满意，还特地带何宜德去了肯德基，吃了他最喜欢的土豆泥。
“按照我的教育方式，小学课程一年能学完，初中高中三四年能学完，13岁时就能上大学。”何宜德决定让儿子跳过初中、高中，直接参加大学专科考试。
何烈胜告诉记者，为了专科考试他花两个月时间给儿子上完了初中课程，又花一个月上了高中课程。上课的原则是选择有用的，在他的理论里，“物理、数学、化学、生物，你是这辈子也用不上，”学地理学习只需要搞明白“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每个国家的风土人情了解点就行了，“你非要去学深奥的一些东西，我觉得也没必要，”英语也不需要，现在已经有了翻译器，直接能同声传译。
刚准备专科考试的时候，9岁的何宜德甚至跟不上考试要求的写字速度，何烈胜花了2个月时间，他专门教何宜德练字，先是练行楷，跟不上，又练行草，才勉强能应付答题要求。
何烈胜为儿子选的专业是“营销管理”，但对于什么叫营销，什么是管理，何宜德连最基础的概念都理解不了。给何宜德上会计学原理的是何烈胜公司的会计李红，她发现何宜德的语文基础不好，也没有在实践中学习过，他搞不清楚会计里的基础概念。
“他只知道我家里面苹果少了，所以我银行的钱多了，其实这中间还有很多环节，”李红说，她只能每天给他举着例子讲，强行让他记住了那些名词。何宜德的另一位老师项阳，过去是位英语老师，他发现所有科目只有70%是何宜德真正学懂了的，而剩下的部分，“我们的意思是你现在考过关了，等长大了再把书翻一遍，目前要小孩全部搞懂不可能。”
何宜德大学专科考试的学习资料。新京报记者卫潇雨摄
这次考试，何烈胜觉得“走了一段弯路”，他没有经验，第一年只给儿子报了5门功课，等到第二年一口气报了20门，他认为第一年的谨慎浪费了时间，不然能提早一年毕业。另外，他后悔没有让儿子同时学习专科和本科的课程，专科考试在每年的4月、10月，而本科课程考试在1月、7月，如果同时筹备，可能今年就能通过本科考试，将儿子创下的最小专科生记录提升到本科。
“未来想成为一名企业家”
12月11日，在南京的家中，何烈胜拉着何宜德，展示孩子身上只穿了三件衣服，以证明这个7个月的早产儿在自己的训练下已经身强体壮。在采访的时候，每回答一个问题，何宜德都要抬头看一眼爸爸，即便爸爸不在场的时候，何烈胜将手机留在办公桌上开着录音，记录着儿子对他的点评。何宜德不爱谈论与学习相关的一切事情，他的回答往往是简单的短句，对于其他东西他更有兴趣，比如北京的堵车、伦敦的大雾、煲仔饭怎么做，他谈论起爸爸带着他去香港迪士尼玩，他最喜欢过山车。
“未来想做什么？”
“当企业家。”
“当哪个行业的企业家？”
何宜德抬头，看向旁边的爸爸，何烈胜马上替他回答：“他想做机器人方面的。”
何宜德从5岁起开始学习机器人。机器人老师王军说，每次拿来新的机器人，何宜德在几分钟内能学会操作，而其他的孩子至少需要一天时间。到现在，何宜德拿了很多机器人方面的比赛冠军。
何宜德在为机器人四级考试做准备，江苏省仅有两人报考了机器人四级考试。新京报记者卫潇雨摄
何龙会回忆，去年11月10日，何宜德玩滑板摔了一跤，骨折了。当月23日有场在苏州的比赛，何烈胜给他办了提前出院，开车把何宜德拉到苏州。比赛场地在苏州一所中学，学校门口是条小路，颠，车每晃一下就疼得受不了，比赛的时候，还有个调皮的孩子用手捶他的腿。
去年12月10日，他坐着轮椅去了澳门打比赛，今年2月10日，拄着拐杖去英国，骨折期间何宜德到处跑，妈妈也心疼，“那么多比赛，少去一场也不是什么大事，”何烈胜不答应，他不愿意让儿子错过每一个冠军。
何宜德发现，拿冠军了，爸爸就高兴，带着大家出去玩，没有拿冠军，爸爸“板着一个脸，很凶，非常可怕，”他的应对措施是“赶紧跑”。
在何烈胜的形容里，他是董事长，妻子是总经理，儿子是员工。“董事长把握公司发展方向，制定计划方针，总经理负责落实及后勤保障，员工负责执行。”总经理和员工也可以提出反对意见，但是“他们炒不了董事长的鱿鱼”。
何宜德曾形容他和父亲的相处模式：“你也提个建议，我也提个建议，（然后）他说不行不行不行，必须这套方案，他觉得自己那套方法一定是最好的，如果你不做的话他就冲你发脾气。”
何烈胜最初为儿子的设计是成为一个运动员，“受到民众的欢迎，是为国争光的英雄”。对这项运动的筛选，要有影响力、有国际规则、运动寿命长、不易受伤，因此，容易受伤的足球不行，没有观赏性的象棋不行，需要久坐的围棋也被排除在外，像排球这样的集体项目更是不行，“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经过筛选，高尔夫球完全符合标准。
何烈胜告诉记者，他后来又想，运动员只能靠比赛奖金和代言费生活，一旦运动生涯终结，就陷入被动。何烈胜最终决定让儿子成为一个企业家。
基于企业家的梦想，何烈胜给儿子看名人传记，马云、扎克伯格、何享健，书里面有30%的字何宜德不认识，还得翻字典。私下里，他喜欢看搞笑漫画，喜欢《疯了桂宝》和《阿衰》，讲的都是两个笨小孩倒霉的生活。
何宜德曾经获得的奖杯和奖状摆满了一面墙。新京报记者卫潇雨摄
对于成为企业家，何宜德有他的想法。他想有很多钱，然后买很多玩具，有奥特曼、小马、沙滩玩具，“反正妈妈现在不给我买的，我都要买。”他想要用一个专门的房间给玩具住。到时候，在自己的房间装一个公司的摄像头，“在家看一会动画片，看一下我公司的摄像头”，这样就不用天天去上班了。
“少年学销售，意义何在呢”
南京市教育局中小学生学习力研训中心主任谷力长期将何宜德作为研究对象，他曾为何宜德做过一次智商测试，当时参与测试的有上百个孩子，何宜德得分为130分，而至少5个孩子得分在135以上。为孩子们进行的其他测试里，何宜德则表现突出，一项专注力测试要求孩子在手背上放一枚一元硬币，然后扎马步坚持。何宜德能坚持10分钟不让硬币掉下来，而其他孩子大都在5分钟左右。谷力总结认为，何宜德在情绪控制、自律、专注方面都优于常人，“性格平稳，没有大喜大悲，有强烈的目标意识”。
曾被评为“全国十佳校长”、同时也是南京中山小学原校长的王丽萍与何烈胜熟识。在王丽萍眼里，最近两年，何宜德的心态变了。以前他会说爸爸是很坏的爸爸。现在王丽萍和他聊天，问他“喜欢爸爸吗？”何宜德说，喜欢，爸爸能让他成功。王丽萍认为，何烈胜对儿子的要求，已经内化成何宜德自己的意识了，“一开始他是畏惧，现在变成我要做。”
今年一月，何烈胜带着何宜德去电视台录节目，节目现场，三位嘉宾都不支持他对儿子的培养方式，有嘉宾说“无论如何要坚持一点，要让自己的孩子相信，即便他不在雪地里裸跑，他也是可爱的。”“不要让孩子一出生，还没成年，这一生，就注定只为了一个空洞的成功去奋斗。”
何宜德在小学为三年级的孩子做分享。新京报记者卫潇雨摄
而在何宜德成为自考史上年龄最小的大专毕业生后，网上也是一片质疑声。问答网站“知乎”上，获得赞同数最高的回答里写到：“少年学销售，少年学人力资源管理，意义何在呢？”
有网友质疑何烈胜为儿子规划的“3岁雪地裸跑是虐待”，而4岁开船，5岁开飞机“不是违规危险驾驶吗？”11岁专科毕业，更多人觉得没必要，“既然有钱有天赋，还不如好好学几年考top2然后出国读博”。
“何宜德的经历是被爸爸设计成长的。他忽略了儿童自然成长的法则，从这个孩子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的自发性。看上去很牛的履历，其实没有哪个可以有真正的说服力。而他爸爸的做法，在我看来近乎于残酷，利用孩子博取眼光，到处走穴作秀。”一位网友写道。
何烈胜并不关心别人的说法。他告诉记者，他总结了一下对孩子的教育，自认是成功的。第一是孩子不像原来想象中很木讷，而是非常开朗，第二是他们的父子关系其实也很亲近。
记者问何宜德，“你都见过哪些名人？”
何宜德说，他见过苏炳添，爸爸在旁边做补充，“短跑冠军。”
“鲍春来。”“打羽毛球的。”
“泰森。”“世界拳王。”
何宜德想不起来更多了，何烈胜就提醒他，“孟非见过吧？还有何炅也见过。”
这些名人里，何宜德最喜欢乐嘉，因为乐嘉每年过年会给他发红包。
何宜德参加过乐嘉一个演讲训练营，他是年纪最小的学员。混在一群成年人当中，何宜德大多数时间趴在椅背上，何烈胜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老师讲课的内容，主要是“让他感受一下成功的氛围”。
训练营结束后，何烈胜带着儿子找到了乐嘉，请乐嘉“点评一下何宜德。”乐嘉问他，“你是为了给他听还是为了录像？”
何烈胜重复了几遍“给他听”，乐嘉对着何烈胜说，“何宜德被你训练的要求太高了”，他又转头面向何宜德，“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讲小孩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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